《椰子革命》影評

Dom Rotheroe, 2000. The Coconut Revolution. UK: Stampede Films.

影評:杜維

《椰子革命》是個非常重口味,同時知識密度又相當高的紀錄片。這裡說的革命,是號稱全世界第一個生態革命,發生在所羅門群島最西北角的布根維爾島上的「布根維爾獨立戰爭」(Bougainville Independence Revolution)。在20世紀最後二十年,布根維爾反抗軍和新幾內亞政府進行了長時間的分離主義戰爭,島上因為經歷資源封鎖,引發島民反思和再創造傳統、生態、政府等語彙的涵義。表面上看來,這是由特殊政治經濟背景所創造的特殊變化,但背後反映的還是美拉尼西亞在國際上的共同處境,還有對於權力性質的本地想像。

片子以布根維爾人荷槍實彈的跨海行動開始,前二十分鐘先討論殖民勢力如何武斷劃分領地,種下這段戰事的遠因。新幾內亞和索羅門群島的最早殖民者是德國;1900年前後,英國以薩摩亞向德國交換索羅門群島的控制權,此合約把布根維爾由所羅門群島割離,該群島其他島嶼自此劃歸英國。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德國戰敗,布根維爾連同新幾內亞島東半部,整個轉為澳屬紐幾內亞,並在1975年獨立為巴布亞紐幾內亞,私下布根維爾人相信自己和新幾內亞文化不同、被迫接受其統治的論述基礎。

巴布亞紐幾內亞獨立之後幾年,政府在布根維爾發現潘古納銅礦(Panguna Mine),這是全球最大的地表銅礦區,並授權英國跨國集團所組成的全資子公司「布根維爾銅礦有限公司」(BCL,Bougainville Copper Limited)進行開採。該礦區每年創造30億美元收益,但據後來領導獨立運動的Francis Ona表示,這裡面只有1000美元回饋至當地社區;居民被強制遷移到的區域,基礎建設比貧民窟好不了多少,連學校也要自己出錢建。但雙方主要對立點是汙染問題:洗礦造成的河川和土地汙染,包括汞、銅、鉛、砷,導致受汙染的河川流域生態毀滅,也無法作為任何民生使用。

Ona自述和其他名義上為礦場小地主、實際上也是礦坑雇員的當地人,在1988年於公司會議上提出100億美元賠償要求,受到資方嘲笑。Ona回報以偷取炸藥和計畫性破壞礦場基礎建設,其後礦場私僱警察前往村裡毀屋傷人,促使居民組成游擊隊。最後巴布亞紐幾內亞軍隊介入,礦場關閉,布根維爾成為當地游擊隊「布根維爾革命軍」(BRA,Bougainville Revolution Army)和巴布亞紐幾內亞─澳大利亞聯軍的血腥戰場,這讓原先的環保主義運動一變為政治上的分離主義運動。

在兩年多的陸戰過程中,布根維爾有10%人口,也就是大約15000人死亡。例如,巴布亞紐幾內亞國軍(PNGDF)曾以大規模殺傷武器攻擊教堂集會中的會眾。1990年起,政府軍體認到陸戰逐漸失敗,轉以海面封鎖為主要策略,不但未如預期造成島內因資源欠缺而內鬨,反而更進一步激化政府軍和布根維爾人的對立。

本片導演把布根維爾獨立運動稱為「世界上第一個成功的生態革命」。這個標籤原意用於解釋受封鎖脈絡下的特殊人與自然關係,但它更提供了反思現代性與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的機會。跟我們一般預期的相反,布根維爾人在受到封鎖、資訊不流通之時,反而迸發出一種相信自己能生產創意知識、解決問題的集體力量,所以Ona在片末才會說「封鎖把布根維爾變成了一間大學」,甚至主張「我們是受祝福的」(We’ve got blessing)。封鎖的特殊政治脈絡中,布根維爾人有機會創造一個具清楚邊界的想像共同體,並且把對權力性質和倫理的既有想像,接合這個共同體認同上;所有有關「傳統」和「環境」的議題,必須透過這種特殊的權力關係才能被了解。

對本地人來說最急迫的課題,當然是持續再生產與政府軍對抗的能力,而武器製造、醫療、糧食、能源等問題尤其關鍵。布根維爾人在這些事情上的「成功」程度,讓人看了下巴都要掉下來。他們用以銅礦公司留下的金屬材料做成火槍,每隻上都銘刻序號,也訓練了一批可以自行修復任何受損武器的戰士。他們也重新引入「傳統」作為非侵入性的替代醫學,例如透過草藥罐來測知病灶在身體的哪個地方,以治療甚至預防各種可辨認的疾病,例如生育時的感染、瘧疾、痢疾、肺炎等。Ona自己就是治療專家,他在醫療和宗教上的影響力形式,讓人聯想到因交換關係而興起的美拉尼西亞「大人物」(big man)。

當然,從本片標題可知,布根維爾的永續性少不了作物。他們行之有年的山田燒墾和混種,來生產番薯、木薯、香蕉、芋頭、山藥、甘蔗、洋芋、玉米、番茄、花生、馬鈴薯等作物,維持日常所需,但真正少不了的還是椰子。椰子在封鎖情境中能滿足的需求是不可想像的多:可以提煉成鐵質補充劑、止痛劑、驅蟲劑、燈油、肥皂、槍枝潤滑劑,它的葉子還可以編成容器。這些本土創造力的巔峰是椰子汽油,由刮下椰肉開始,經過擠壓、發酵、滾煮的過程,每15顆椰子中可以獲得一公升代用汽油,相同體積的里程數還比原先使用的柴油加倍,污染卻比柴油少。

片子在這裡已經接近尾聲。製作團隊沒能預料到2003年全面停火和解除封鎖之後的複雜發展,但他們的確注意到,布根維爾革命領導權力形式即將在和談的政治經濟情勢下面臨新的挑戰。Ona可以說是個美拉尼西亞「先知」,他既是政治領袖、醫療權威、也是福音教派活動的主要領導人,不但提供政治和宗教行動的視野(vision),也滿足工具性的需求,例如有未卜先知敵方計畫的能力。封鎖解除的可能性,重新引發了權力概念和政府角色的轉型爭議,因而衝擊Ona的領導權。究竟政府領導人應該如Ona所堅信的,在實作中「清理他的人民的靴子」(clean the boots of his people),還是應該積極面向自由化、爭取國際政治地位?表現上大家都同意,沒有政治獨立,採礦終究還是會回來,那麼布根維爾人只是「贏了戰爭,輸了和平」。但對於權力和認同的想像,究竟怎麼在政治體制與策略激烈變化時重新連結和尋求再生產?在片尾這是個充滿無限希望的時代,但從今日的視角,一個比較悲觀的回顧者,當然也可以說這是一個充滿無盡挑戰和挫折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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