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童元昭、巫淑蘭

台灣在國際事務上,長期以來因官方的難以施展,民間相對極為活躍,人民得以鍛鍊以台灣為主體的國際視野,也協助促成台灣在國際的可見度與定位。「世界南島」 與「全球客家」是台灣跨國關係的兩個概念框架。而這看似涇渭分明的兩套系統今年卻在台灣花東部落交會,共下一起一起。

去(2018)年,太麻里的排灣族人到大溪地附近的茉莉亞島(Moorea)參加刺青藝術節,之後到了大島,臉書上看到他們在首府巴比蒂(Papeete)市中心走動,那也是多年前居留做研究的熟悉地方。年輕學者此次返台後分贈了一本當地社團的紀念冊,慶祝他們建立一百周年,兼有滄桑與榮耀的歷史。翻閱這本以法文寫出的紀錄,才看到除了排灣族人,近年還有阿美族的旮亙樂團曾經與這百年社團同樂。這凸顯了台灣原住民近年積極發展的跨國交流,呼應台灣官方與學界推動世界南島這一方向,也可以說是部落主動的出訪。出訪的脈絡是樂舞或是刺青的展演與國際交流,而在主要的活動外,他們也偶然的接觸到了大溪地的華人社團,大溪地當地三個主要團體 之一。而在今年十月,已與台灣原住民部落有些往來的老社團以「大溪地百年華人協會」的名義與所屬的烏克麗麗與吉他音樂學校Rahiti ukulele & guitar (Rahiti Ecole de Ukulele et Guitare)組團回訪。以南島交流為主軸,在花蓮與台東的小學、工作室、部落等分享了烏克麗麗輕快的旋律與大溪地舞蹈的律動,地方的活動中大花衣裳在樂音中烘托出太平洋島嶼風情。

大溪地的tinito

對這一跨國交流有興趣的媒體,除了原住民族電視台之外,還有客家電視台。台灣客家研究學界,在全球客家的視野下,約在20年前已然知悉大溪地的華人是少有的以客家後裔為主的人群。大溪地華人的祖先多來自中國廣東惠州府的客語地區,少數如今統整稱七邑說廣東話的人口,在1990年代華人跨社團的活動中亦早已隨眾以客語為溝通語言。然而作為主要人口的客家後裔,客家身分是一個對內理所當然,不須彰顯的身分;但身處於法屬的玻里尼西亞社會,華人(tinito,chinoise)這一相對於ma’ohi (原住民)、demi (原住民與歐洲人的混血),與歐洲人,政府人口調查中採用過的分類,才是在生活中相關的分類。大溪地島上有關帝廟,每一年的春節都以關帝廟的祭祀,開始了在廟地一連幾天的園遊會。三個大社團的中文學校在1960年代中期結束後,中文課以周末或寒暑假的才藝班的形式運作。華人公墓中最大的墓,墓主先秀公犧牲了自己,成就華人在大溪地生根的故事,讓人想起全球各地的許多客家族群的墾拓經歷中,像宿命般出現的大大小小紀念義民的廟宇。掛山(大溪地華人的掃墓)是家族、同姓與社團內聚的一個重要場合。1989-1990年,做田野當時,第二、三代的中、老年人,鼓勵晚輩學中文,其中一個目的在辨認墓碑,方便以後接續著掃墓。他們聽起來不正像典型的華人或客家人嗎?

圖說: 1990年代初,春祭時,幾人相約在Arue華人公墓,祭祀穎川陳姓先人。攝影:童元昭

年夜飯的芋頭 客家女孩的大溪地舞

論文田野期間以及以後幾次寒假期間回去,都跟上了農曆年的籌備和慶祝。晚會的菜單曾在討論後刻意地選擇了芋頭排骨這道菜,是為了讓邀請來的地方mao’hi政治人物感受到與華人餐飲有共同的食材,但不同的烹調方式。食材芋頭很南島,料理手法則十分華人。而有一年的餘興節目,更安排了華人女孩跳tamure(大溪地快舞),也是基於相近的考慮,展現華人與ma’ohi的相近性。這種可辨識的符號的運作,是社團集體面對ma’ohi貴賓溝通的方式。異中求同是善意的策略,但或許也顯現出對彼此僅止於簡單的認識。
但回到個人層次,便可以看到真實的個人養成的過程中,與周遭鄰近環境中的ma’ohi鄰居,同學親近的可能。大溪地百年華人協會的聚餐,一家帶一道菜時,有一位年長的成員準備的菜經常是根莖類的芋頭、薯芋或麵包果,或是poipoi芋頭或木瓜等配上椰奶的一道甜點。他在Tuamotu珊瑚礁島出生,稍長才到首府的中文學校讀書,能流利地說當地島嶼的語言。甚至他由廣東結婚過來的媽媽也因為小島的生活,習於打赤腳,並是個有名的釣手。商店、社團與中文學校聚集在首府中央市場四周,即使華人聚居,但鄰近仍有ma’ohi集中居住的傳統區域。有些華人自年幼起便與ma’ohi小孩玩在一起,學會了ma’ohi語,也自在地拿著把吉他唱歌、跳舞,釣魚。

圖說: 朋友生日在餐廳聚會,跳舞娛人娛己。2004年。攝影:童元昭

「青山蕉」與「樹波蘿」

但很長一段時間,這些能力與習慣不被家長欣賞,在社團或華人的言語中,常是負面呈現,如「青山蕉」(不同於香蕉)與「樹波蘿」(麵包果)等評語。華人鼓勵子女趨向經濟與社會地位上的成功,而堅持勤儉、勤勞、與長遠規劃等價值與習性,也因而對於ma’ohi在時間與金錢上對家人朋友的付出,難以理解。這樣的看法由一些具聲望的生意家庭維持,經由人脈以及輿論擴散。街角、郊區與外島的小商店以及農人與進出口商-批發商-零售商共同構成一個商業網絡(Moench 1963) 。雖然1960年代法屬玻里尼西亞因引入核子試驗中心,而出現多方面的劇烈變化,華人/客家人構成的商業網絡亦因而遠不如從前緊密,但這些生意家族與社團的關係依然密切,並居於領導的地位。早期居於網絡邊緣的零售商,努力地把孩子送往市中心的中文學校,具體的支持這一套價值。生活難以符合這一理想的華人沉默或遠離社團節慶活動,所謂的「華人」族裔文化的內容竟有階級的意味。

當地可見的華人文化展演,如農曆年,元宵提燈等,一方面回應了大溪地節慶不斷的節奏,一方面集結跨國的人力與物力來維持華人文化地順利展演。如僑委會支援的舞蹈老師,協助編舞、教舞以及協助製作服裝道具等。關帝廟從重建到祭祀運作都依賴台灣、香港與新加坡等地的物力與知識,也是一個好例子。目前的廟公是在高中時學了華語,並幾次到台灣學語言,他的宗教知識學習自台灣,而非大溪地客家人。他除了擔任廟公,近年農曆年時,新聞媒體製作生肖等新年習俗的報導時,以他為主要的訪談對象。
隨著法國對法屬波里尼西亞基礎建設等投資增加,就學就業的管道更為多元,1973年,法國放寬法國籍地取得資格,華人也關閉中文學校(童元昭 2000) ,之後受到法國教育或獲得法國籍的年輕華人,進入企業或政府工作,如銀行、勞工保險局等,在社會生活上與父母或祖父母所屬的社團關係更為開放而漸行漸遠。

玻里尼西亞島民、華人、客家人

來訪的烏克麗麗與吉他音樂學校(Rahiti Ecole de Ukulele et Guitare)原是在大溪地的一個老社團借場地開班授課的八個才藝學校之一。因為與台灣原住民結識的契機,老社團另外成立「大溪地百年華人協會」作為分身,促成台灣原住民以及烏克麗麗與吉他音樂學校三周的密集交流。其中有多年前便熟識的人,甚至是ma’ohi語老師,他們這次有機會拜訪台灣原住民部落,一展烏克麗麗與歌舞的熱情,一起「跳dancing」,一起「扭尸花」(當地客語稱大溪地舞),這是在首府巴比蒂華人社團難有的同樂經驗。一位原住民的年輕媒體人問,大溪地原住民來尋根,大溪地客家人也來尋根?他們尋的是南島的根?話沒有說完,他語中帶著不解。也有客家研究的學者曾認為,大溪地客家人太特別了,以至於難以被台灣人辨識,在全球客家研究或展示上不易詮釋與表現。這或許正反映了我們習慣的觀點,也就是一個人因為他的祖緣,而應該有一個特定樣子,也就是說認同與出身有關,而文化與認同直接對應。

圖說:首府巴比蒂市市中心市場的點心店。多是熟悉的不同口味的粄,也有包子與粽子等。攝影:童元昭

大溪地華人自認為是客家人,也是華人,更是華裔玻里尼西亞人。一個人可以同時具有這三個身分。在華人當中,也可能有內部的差別,分別傾向客家人/華人或ma’ohi的生活風格。如前所說,法屬玻里尼西亞人口調查上所採用的族裔分類,其中emi這一個類別,可以充分說明南島民族的觀點,所謂強調後天認同的模式。Demi在名義上是指ma’ohi與歐洲人的混血後代,但在經驗上,指稱採歐洲人生活方式的人,而不論真實的血緣,如法語流利,有多年學校教育,白領工作等,均是Demi。在法屬玻里尼西亞的脈絡中,華人參與尋玻里尼西亞/南島文化的根是可以理解的。而早在多年前的問卷中,華人傾向認同自己是祖籍華人的法屬玻里尼西亞人。 他們由空間的角度,一起尋覓南島的根,只能說是十分「在地」,十分玻里尼西亞。

tinito的華麗轉身

在臺灣,南島語言的研究確認了台灣原住民語言在整個南島語族中的特殊地位,很快的「台灣是南島的原鄉」這一論點激起人民的好奇心,更重要的是政府由外交與教育、研究等方面的政策,並將世界南島一體想像的具體化,如去年官方更由原住民委員會主政,將睽違多年的「南島民族論壇」總部設立於帛琉,至於眾所關注的國家級原住民博物館,屆時跨國南島連結相信必是重頭戲。而海外客家則從海外華人的分類範疇中分離出來,辨認出客家人的全球分布以及文化的變遷與認同。雖然全球規模的客家連結早在1971年由香港崇正總會召集成立了世界客屬懇親大會之時,便已形成,台灣近20年的相關政策,以人口流動的全球化角度,開創「全球客家」的概念框架。這一概念落實在研究規劃,刊物與「台灣客家文化館」的展示—全球客家常設展。

曾經價值觀單一的大溪地華人社群,老牌的華人社團,或許至今尚未能理解臺灣的政局的更替變化,使他們與台灣無法再如父祖輩親近。到了2010年代尾聲,卻因著台灣原住民開拓出的原住民/南島網絡,藉著南島的連結踏上台灣。團員中過半的客家裔/華人,就在大溪地的樂舞中出展示了另一個玻里尼西亞人的自己,對他們而言,這或許也是一次的華麗的轉身。他們或正向我們細緻地展示了文化與認同間複雜的面貌。世界南島的地圖上用刺青、用樂舞標示出了大溪地,那麼在全球客家的地圖上的大溪地該如何被呈現呢?全球客家是否也可以向南島外交般,發展成上下總動員,部落急先鋒的態勢,沿著原民性,一再的串聯與變形,糾纏出更強大的自己,而這樣的客庄且讓我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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