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浩立
Linette A. Poyer教授是著名的大洋洲密克羅尼西亞地區專家,曾擔任大洋洲社會人類學會(Association for Social Anthropology in Oceania)的主席,目前在美國懷俄明大學人類學系任教。1979-80尚在密西根大學攻讀博士的她於密克羅尼西亞聯邦中最大島Pohnpei西南方的Sapwuahfik環礁上進行了她的論文田野調查,其題目是島上居民如何在十九世紀一場西方船員造成的大屠殺後重新建構其社會組織和文化認同,並在當代回憶這個事件。這個研究後來也成為她的第一部專書The Ngatik Massacre: History and Identity on a Micronesian Atoll (1993),也開啟她「族群」(ethnicity)和「文化認同」(cultural identity)的理論路線。她與Jocelyn Linnekin合編的Cultural Identity and Ethnicity in the Pacific (1990) 至今仍是相關議題的重要著作,其中提出的大洋洲重視環境、行動、人群關係展演的「拉馬克式」認同模型廣受族群研究學者引用。
她的田野足跡遍布密克羅尼西亞不同的島嶼,包括Pohnpei、Chuuk、Yap以及馬紹爾群島,並參與了地方上歷史記憶和文化習俗保存等應用的議題。在與Strathern和Stewart等學者合編的大洋洲通論Oceania: An Introduction to the Cultures and Identities of Pacific Islanders (2002)中,她與Laurence Carucci合著關於密克羅尼西亞區域的章節。她之後的研究則開始觸及二次世界大戰太平洋戰事對密克羅尼西亞島嶼社會的影響,並與Suzanne Falgout 和Laurence Carucci合寫The Typhoon of War: Micronesian Experiences of the Pacific War (2001)和Memories of War: Micronesians in the Pacific War (2008)兩部著作。除了密克羅尼西亞外,她的田野還包括美國西部Navajo族印第安人的保留區、在馬達加斯加島與考古學家Robert Kelly一同進行的跨領域研究、以及在懷俄明州與人類學家Michael Harkin合作的環境研究計畫,足見其研究的多樣性。
如上所述,Poyer一開始的研究是以「族群」和「認同」為主。在Robert Kiste和Mac Marshall所編的American Anthropology in Micronesia: An Assessment(1999)中,她回顧了美國人類學界二戰後於密克羅尼西亞關於此類題目的研究。她認為「族群」和「認同」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問題,前者是針對不同權力關係的政治經濟分析,是一種社會學式的詰問,後者則是對象徵、習俗、歷史上人我區隔的探索,是一種文化的關懷。戰後初始的美國政府官員以及人類學者複製了美國本土的種族論述,以「族群」的角度來研究戰後密克羅尼西亞社會,意欲解決其衍生的社會問題。因此他們會標示哪些族群是該地的「少數族群」、會關心過去殖民政權造成的「族群分化」,而往後針對日本軍民、韓國沖繩勞工的遷返政策也是根基於這樣的認識來進行的。在這樣的框架中,「密克羅尼西亞島民」逐漸成為一個單一的族群,被和「美國人」、「日本人」區分開來,當時僅有少數人類學家是將他們放在同一個社會體系中來處理。同樣地,來自北邊Mariana群島但散佈各地的Chamorro人,以及日本或歐洲人與島民通婚的下一代也被美國基於「種族」、「血液」的邏輯而劃為各自獨立的類別,儘管他們已有操弄自己的族群身份的能動性。一直要到60末70初時,大批新生代的美國人類學者才開始用新的框架如「收養」、「遷徙」、「大島小島差序」等來討論密克羅尼西亞的族群關係,不同社群的主觀身份認同也成為研究重點。這個時候,所問的問題變成:在一個如此流動的社會中,成員身份和邊界是如何創造維繫的?
Poyer自己在Sapwuahfik的研究便是銜接著這樣的問題而來,其根源則是一個頗為「賽德克巴萊」的故事。1837年七月,從澳洲雪梨啟航的一艘商船在船長C.H.Hart的指揮下航向(更正確地說應該是重返)在航海圖上稱為Ngatik的Sapwuahfik環礁,意在向島民交易珍貴的玳瑁甲殼,但遇到激烈的反抗,於是Hart便下令屠殺當地所有的男人。雖然婦女整體而言倖免於難,但事件之後還是有幾位選擇上吊或絕食自盡,甚至殺死自己的孩子,造成島上社會空前的浩劫。在此之後,少數歐美船員和來自Pohnpei、Gilbert群島的男女開始在島上定居,與島上存留的女性通婚,一個新的、混種的Sapwuahfik社會於焉誕生。他們會講一種洋涇濱英語、很早便熟稔西方的經濟生產模式、使用Pohnpei傳來的頭銜制度、並且在十九世紀末接受基督教信仰。根據Poyer與當今島上居民的訪談,她發現有別於美國種族論述中「混種」暗示著邊緣、遊移、不知自己是誰的狀況,Sapwuahfik人反而有著強烈的自我認同。他們知道自己就系譜傳承而言不是真正的Sapwuahfik人,但卻能明確指出當代Sapwuahfik人有別於他者的生活風格和行為。同樣的狀況也可以在太平洋其他地區看到,例如今年台灣民族誌影展中《消失之島》裡面臨海平面上升威脅的Takū環礁,在十九世紀末因疾病意外傳入,人口銳減至不到30人,但靠著來自外島的人前來居住通婚,並且逐步復興Takū傳統的歌謠舞蹈和宗教儀式,今日他們的認同仍十分穩固。然而Poyer指出,認同的形成不只是來自於對過往的追尋(如Takū的傳統復興),而是再現後的歷史如何與當下的情境互動,並逐步形成一套建立自身認同、用以區分人我的符號體系。例如,接受基督教信仰後的Sapwuahfik人認為大屠殺是上帝對野蠻祖先的懲罰,而經歷屠殺後的島嶼成為了一個經過潔淨的基督社會,有別於還在使用巫術的Pohnpei人。又例如在島上沒有被嚴格執行的頭銜制度和對階序上位者的尊敬態度,雖然是因為這是一套在大屠殺後才被傳過來的規範,但Sapwuahfik人會解釋他們是有別於Pohnpei的平權社會,並藉此與他們心中較為進步的美國人的民主平等概念連結在一起。Poyer的研究最有意思的地方在於告訴我們提供認同養分的「被發明的傳統」,所指涉的不一定要是遙遠的過去,而可以是與過去毫無連結的現代事物。同時,這些成為符號的事物也不斷影響著當地人對歷史的敘述方式。
也許是基於這種對歷史敘事的研究興趣,Poyer之後開始關心一個在二戰史中一直不曾被重視的課題,也就是密克羅尼西亞島民對二戰生活的回憶,以及這些經驗如何影響他們當今的政治經濟處境,她的田野地也轉移到Chuuk群島。日本政府在一戰開始後即進佔密克羅尼西亞,並且於1919年取得正式的託管權。Chuuk在殖民初期的經濟活動是以服務日本人為主,包括捕魚、經濟作物和小型工業,到了30年代工作量大為提升,許多外地移民也進入當地參與基礎工作建設。雖然Chuuk島民此時面臨了土地流失與身為族群階序底層的狀況,但年長者現在會覺得這段時間是一個值得緬懷的「黃金年代」。日本人帶來學校、市場、商家和城鎮,地方經濟不但得到發展,而且工資優渥。島民與來自沖繩或日本低下階層的移工的關係也非常良好,甚至有通婚的情形。隨著1942年Chuuk被建造成日本聯合艦隊的基地,以及1943年底太平洋戰場情勢的轉變,日本軍方人員大舉進駐,Chuuk人的生活開始變得更為艱辛。他們不僅每一天都要辛苦地建築防禦工事、被日軍粗暴地對待、屋舍住所被奪去、糧食不足(日軍霸佔所有糧食以及對環境資源的毀壞)、還要擔心美軍的炸彈空襲。1944年2月17、18日,美軍為了打擊日本海軍主力,發動「冰雹行動」大舉轟炸Chuuk,島民只能躲到小洞穴或樹叢中,現在他們還記得轟炸結束後屍橫遍野的慘況。但苦難還不只如此,在美軍的跳島攻勢下,Chuuk被策略性跳過,這使得他們在往後十八個月的時間必須忍受著飢餓和恐懼,還要面對依舊持續不斷的轟炸。事實上,Chuuk正是密克羅尼西亞在二戰中被轟炸最多次也最長久的地區。日後的研究指出當地共約1,071名日本人和123名Chuuk島民死於二戰中(大多死於空襲或是飢餓),精神上的創傷更是到戰後都還持續著。Poyer的研究發現Chuuk傷亡人數相對較少的原因是他們在面臨危難時能以親屬、宗教(基督教或傳統宗教)等人際網路互相支援、並且運用對環境資源的瞭解,取得所謂的「飢荒食物」來生存下去。她更進一步指出相較於馬紹爾群島的幾個島嶼以及Saipan在戰爭期間就受到美軍的解放以及發展,Chuuk不但一直到1945年10月才被正式接管,而且由於基礎建設與生態環境受到戰爭徹底的摧毀,使得美軍在接管後採取消極的重建態度,並不認為這是一個值得發展的地區,而這也連帶影響Chuuk日後在密克羅尼西亞聯邦中的地位。對曾見證Chuuk於30年代的繁榮盛景以及於40年代作為海軍基地戰略要地的長者來說,有些不堪回首。另外方面,當地的傳統領袖、日本人在殖民時期所扶持的領導人物、以及美軍接管後所喜好的熟諳英語或願意學習的年輕人,在戰後也不斷競爭政治地位,影響著Chuuk發展的動向,這些都是一般二次大戰大平洋戰史的書寫所不曾注意到的面向。
Lin Poyer教授受到台灣大學人類學系的邀請,在世界南島學術研究計畫的補助下將會於今年年底來到台灣訪問,並針對這幾個題目做更詳盡的演說,希望對密克羅尼西亞或整個太平洋地區有興趣的學生不要錯過這個難得的機會。
正在撰寫博士論文的Lin PoyerLin Poyer(來自American Anthropology in Micronesia: An Assessment 1999:2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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